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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夜雨椿花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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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京以南便是護國寺的所在。

這座古剎興建於前朝中期,十分走運地沒有毀在那十數年的戰火中,但香火一直都不算興盛。直到高祖皇帝定都天京,這位了不起的帝王吸取了前朝天子的教訓,對宗教一事極度慎重,為了打壓日益猖狂的白瑪教才下旨封了護國寺。太陽落山以後,遠處群山的連綿影子黑黢黢的,另一側是閃耀著星星點點燈火的繁華京城,而這麽冷清的寺廟裏,有道細瘦的影子快步走來。

他身量細瘦,顯然是還沒長成的小孩子,穿一身寬大得都有些滑稽的灰藍色僧衣,手中端著個比他腦袋還大的木頭托盤,神情嚴肅得都有些脫離了十三四歲的年紀。

在他的記憶裏,這座寺廟從未如此死寂,哪怕入了夜也能聽見許多細微的聲響:供奉著佛像的大殿燈火徹夜不熄,弟子們在佛堂內敲著木魚誦經,處處浮動著檀香的幽暗香氣。

但自從那個女人到來以後,所有的東西都變了。

在穿過中庭之時,他陡然加快了步伐,嘴唇抿得更緊,不經意間洩露了內心的恐懼。

天井正中央有一口石頭砌成的水井,和尋常人家的吃水井不同的是,這口井不但被加了蓋子,還被重重手腕粗的鎖鏈緊緊鎖住,又加貼了無數層層封條,黃紙上邊用朱砂寫著張牙舞爪的符咒。井底下鎮壓著的那東西白日還好一些,一到夜裏就更加癲狂,極其不安分地頂著蓋子,帶動鎖鏈嘩啦啦地響,發出陣陣嘶啞怨毒的嗥叫,要人聽了就肝膽俱寒。

小沙彌再度加快速度,將這些盡數拋在腦後。

到了後院的禪房,看見某一間的窗戶透著微弱但明亮的燈光,他才緩緩松了口氣。

“師父,是我,慧彌,來給您送飯。”他敲敲門,沒等裏邊的人應聲就自發地推開門走了進去。

一直走到最裏頭的房間,他才在屏風附近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:這人穿一身洗得發白還打了兩個補丁的舊袈裟,正伏在案前寫些什麽。

“是你啊,你來的時候又見到那東西了?”

這小和尚的師父,護國寺住持惟濟大師擱下筆,轉過身來看他,確認他沒少了什麽才舒了口氣。

小沙彌將手中托盤放到桌子上,強作鎮定地說,“嗯,您做過法事以後好多了。”

“是嗎?慧彌……”

“好了,師父,來吃飯吧。”

他帶來了三樣東西:一碗豆子雜糧等雜七雜八東西熬成的粥,一小碟醬菜,旁邊擱了兩三塊鹽水豆腐。

這就是惟濟大師的日常飲食,樸素得不像是他這個身份的人。

“你吃過了嗎?”

“吃過了,我在做好飯就自己先吃過了……您不會怪我貪嘴吧?”

“小孩子長身體,本來就該吃飽吃好,苦了你跟我在寺裏過苦日子了。對了,過兩天宮裏又要來人。”惟濟大師沒動動筷子,平常地和弟子說起最近發生的事,“說是除夕將近,要為先帝扥逝者祈福。太後也會到場。”

本來這小沙彌還在猶豫,聽到惟濟大師的最後一句話,他終於壯起膽子說出了心裏話,“師父,我們逃走吧。我……我會保護師父的,所以請您跟我一起逃走吧。”

“這寺裏……已經不是活人待的地方了啊。”不然他的那些師兄們也不會死。

“逃走?”

惟濟和尚笑了起來,笑夠了他朝著小沙彌招了招手,讓他過來。

枯瘦卻溫暖的手指落在他的頭頂,熟悉的安逸感讓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。

“慧彌啊,你讓我和你逃走,可你說說看,我們能夠逃往哪裏去呢?”

小沙彌被問住,眨著眼睛,訥訥地道,“我們可以向南方去……”

他年紀還小,只知道天京在北,向南就能遠離這可怖的是非之地。

“南方,多遠才是南方呢?”惟濟大師繼續追問,“要不要渡過南海呢?”

“一直走,一直走就行了。南海……我還沒想過。”他擡起頭,對上師父愁苦的面容,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睛,“我說錯了嗎?”

“傻孩子,你沒錯。的確,想要避開北邊的禍事往南去就好了。”惟濟大師收回手,“但這不是北邊的禍事這麽簡單。你記住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八個字不是說說而已,整個天下都已落到那個人手中了,我們早就都被卷入這場陰謀中,就算是要逃走也太遲了。我們無處可逃,唯一的一線生機就是在這裏堅守,相信那位大人會歸位。”

“……誰?”

小沙彌聽得半明半白的,只知道他們不能離開這座寺廟,好像是要等個什麽人,心中就更加苦悶。

“能結束這所有紛爭的大人物。“

他的餘光瞥見師父身後的案臺,發現邊上擺了一封拆開的信,而旁邊是寫了一小半的回信。就在他還想看清更多時,信忽然燃燒起來,青綠色的火焰使得他嚇了一跳,連忙想要去找水桶滅火。

“不妨事,這是狐火,不會燒到人的。”

惟濟大師按住他的肩膀,深黑的眼裏有了一絲希冀的光,“我們要等的人就快來了。再多忍耐一會,再多忍耐一會,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會過去。”

……

江州椿縣。

榮華巷的盡頭有戶酒家,是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婦在經營。

這對老夫婦本來是釀酒的,後來不知聽了誰的建議,把屋子的前廳劃出來做了酒家,每到冬日都會備著爐子溫過的酒,給那些下地幹活回來的壯年人暖暖身子,因此生意常年興隆座無虛席。

這年也不例外,天寒地凍的冬日,店裏燒著溫暖的炭火,熱過的酒香飄十裏,隔著老遠都能聽到裏頭的人大聲吆喝。

有人喝到酒酣耳熱,話匣子也打開了,開始顛三倒四說自己的事情。

“我發誓,山裏是住了妖怪的。”說話的男人眼神有些飄忽,“不然為什麽總有人要往山裏跑。采藥?嗤,誰信他們的鬼話,拖著一車車的珍寶往山裏跑,這不是找事嗎?”

他身邊的人大約是聽夠了他這套說辭,“妖怪妖怪的,你要是真覺得山裏有妖怪你就去把他們找出來啊。上次還說我和隔壁老李把你從山裏帶出來的。”

“我……我只是迷路了!”他梗著脖子繼續說,“這山裏絕對住了妖怪!”

“你瘋了,聽說你婆娘就是受不了你整天說瘋話才跟別人跑的。”他們另一個人忍無可忍地捂住耳朵,“行了行了,我再管你我是王八蛋。”

畢竟酒館就這麽大點地方,這頭說的話那頭都能聽到,有人聽到他們說的東西,思索了一下插嘴進來,“這山裏有沒有妖怪我不知道,但是這山裏曾經有戶以鑄劍聞名的神秘人家,好像是姓穆,具體我不知道,後來被滅門了,消息傳得挺遠。”

“滅門?”

“這麽說我猜得沒錯了?山裏確實有妖怪?”

他們這頭七嘴八舌地討論些沒根據的事情,那頭店家過來送酒,剛送完準備回後屋繼續忙碌就聽見門外的鈴鐺叮叮咚咚地響。

這鈴鐺在屋子外頭掛了好多年,一直都沒怎麽響過,漸漸地連同主人家都忘了這茬。直到今天,他才陡然想起這鈴鐺還是回響的。

“打擾了。”

有人推門,首先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的英俊黑衣青年。

這青年男人身上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場,腰間掛著把平淡無奇的長劍,什麽都沒說,只是挑著簾子等待。

寒風呼呼地灌進來,都有挨不住寒冷的人開始叫罵,後頭那個人才悠悠地收了手中那把稍嫌女氣的雪青色緞子小傘,跟著進了店。

“二位要些什麽……”待到那白衣貴公子轉過臉,店家手中幹了一半的活計陡然停住。

好在沒什麽人註意到他的失態,他們還都沈浸在山中那神秘氏族的傳奇故事裏,只有店家,有那麽一瞬間,他懷疑自己是看錯了。

“穆……穆先生?”他說完自己就先意識到了不對,吞吞吐吐地喊出另一個稱呼,“穆……大少爺?”

被叫到的穆離鴉微微一笑,“吳伯,好久不見了。”

店家吳伯被他這個笑容驚得一哆嗦,整個人跟活見了鬼似的,餘光悄悄摸摸地往他的腳邊看去,想要看清來的究竟是人是鬼,一面看一面想怪不得那鈴鐺會響。當初將鈴鐺交給他的那個人說的就是,如果來的是普通人,哪怕用盡渾身解數去搖這鈴鐺都不會發出聲音,但如果來的不是人……

他光記得穆家都不是凡人,卻沒有註意到這鈴鐺是從那黑衣人推門時開始響的。

“不用看了,我沒有死在那時候。”穆離鴉抖了抖傘上沾著的一點細碎雪花,腳邊的影子被店內通明的燈火拉得老長,怎麽看都不像是假的,“機緣巧合,我逃過了一劫,然後在山裏過了幾年。”

“原來您沒有……您都長這麽大了啊。我還記得上次見到您,您還是個小孩子,真是越來越像……”想起這可能是個不該談及的話題,吳伯猛地閉上嘴,最後訕訕地笑了兩下,“外面冷,快進來吧。”

吳伯把他們二人迎進店裏,等到簾子再度被放下,先前還響動不止的鈴鐺即刻安靜下來。

店裏嘈雜,穆離鴉簡單地環視了一圈,“您這裏還和過去一樣熱鬧。”

“不過是做點小本買賣。”吳伯順帶跟幾個相熟的酒客說了幾句話,又朝著後面吆喝道,“老婆子,再送兩壺酒出來……我有點事,你就出來跑一趟也不會怎麽樣的。”

“死鬼,能有什麽事,還不是想著偷懶。”

“嗨跟你說不清楚,你要是信不過我自己出來看看不就得了。”吳伯嘟囔著又抱怨了幾句,再度把註意力轉回到穆離鴉和薛止身上,“您二位來這裏有什麽事嗎?”

“來買酒。”穆離鴉簡單地說,“我想了很久,還是您家的酒最正宗。”

吳伯皺起眉頭,神情中透著點懷念,“但我記得……不是這個月份啊?”

“是啊,以往都是七八月那會來。”穆離鴉很自然地接過他的話頭,“但是他們都不在了,也沒有這麽多講究了。”

聽完吳伯恨不得照著自己的嘴巴抽兩下。這一晚上他怎麽盡說些不該說的東西,往別人傷口上撒鹽呢?

“我不是有意要說的。”

反倒是穆離鴉輕聲寬慰他不要多想,“這沒什麽。您就算刻意不提結局也不會有什麽改變的。帶我們去拿酒吧。”

穿過熙熙攘攘的前堂,到了冷清的後院,吳伯從腰間解下一串銅鑰匙,打開了鎖著的酒窖大門,又從旁邊拿起一束火把,帶著他們走了下去。

酒窖的樓梯又陡又窄,最多允許一人走過,穆離鴉和薛止跟在後頭,唯一的光源便是前頭那一點晃動的火光。

“您是要和以往一樣的椿酒嗎?”

聽到吳伯這樣問,穆離鴉吃了一驚,“難道您還在做嗎?”

“我……嗨,每一年都備著的,因為沒人來取所以都在那放著呢,我保證沒人動過,連我家婆娘都沒有。”

很久一段時間穆離鴉都說不出這究竟是什麽滋味。

不論是醫館的林大夫,還是這眼前的釀酒翁,他們都從未忘記他的家族。

“停下吧,反正連穆家都不在了。”他很有些自嘲地說。當初向吳老頭下委托的是穆家人,既然穆家已經覆滅在了那個夜裏,這契約自然就不再成立。

“這不行,這絕對不行,您不要說了,我不可能答應的。”

吳老頭搖了搖頭,固執地反駁道,“老頭子曾經答應過穆先生,要做到進棺材就是做到進棺材,少一年都不行。之前不管是否有人來取,我都照著做了,現在知道您還活在人世,我這邊更是不能失了信用。您要是有苦衷,有什麽事要忙,不能按時來取,我都給您備著,您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,唯獨不能讓我不要做了。”

“還有,別說什麽穆家不在了,大少爺,您還活著,您在哪穆家就在哪。您是先生唯一的血脈啊。”

下到酒窖的最深處,除了留給人經過的細窄小道,兩側的架子上按年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酒壇,濃郁的酒香熏得人有些飄飄然。吳伯熟練地帶著他們在其中穿梭,到靠後的一副架子前,從中央的位置搬出一大一小兩個壇子,掏出腰間的小刀撬開上頭厚厚的那層泥封,像以往一樣將小的那壇遞給了在旁等候的那個人

穆離鴉知道他是什麽意思。因為這是要用在祭祀上的祭酒,絕對不能出任何岔子,所以通常都是分兩個壇子裝好,小的提前開封用來檢驗是否釀制成功。他接住壇子,仰起頭喝了一口,殷紅如血的酒液殘留在他的唇上。他慢慢呼出一口氣,像是在仔細回憶這個味道。

“阿止,你也來嘗嘗。”他將酒壺送到薛止面前。

薛止沒有拿,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口。

其實在聞到那個香氣的一瞬間他就已經確定,這是穆家用來祭劍的酒,和記憶中一模一樣。

“沒有錯。”他點點頭,肯定了吳伯的成果,“就是這個。”

“我就說不可能有差錯。”吳伯很是自得地說,這酒他是嚴格按照當初穆弈煊給他的方子釀造。

“都這麽多年了,哪怕是生手都該變成熟手了。”第一次釀這種酒時他還是個毛頭小子,轉眼間就成了鬢角斑白的老者。

他們說話的這點功夫,吳伯的夫人,酒家的老板娘也跟著過來,看看自家老頭子是不是說謊偷懶。

看到本以為不可能會再出現的人,她重覆了早些時吳伯做過的事,看到影子才拍著胸脯冷靜下來。

“這可真是貴客啊。”她花了老半天找回聲音,眼角瞥見那邊擺著的壇子,“穆大少爺……您是來取酒的啊。”

“是啊,沒想到你們還記得。”穆離鴉提起那稍微大一些的壇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,轉頭同她告辭,“既然拿了酒,我們也該走了。”

“這外頭天黑了,還下著雪,要不就在我們家睡一晚上?”她很自然地挽留,“老頭子,你也過來勸勸。”

“不用了,我和阿止有些趕時間。”穆離鴉十分堅決地否定了這一提議。

“那我送送你們……?”

吳伯試探性地說,這回穆離鴉倒是沒再拒絕他,“麻煩吳伯了。”

“老婆子,你去顧著店裏,我送穆少爺出去。這次你信了吧,我真沒偷懶耍滑。”

“行了行了,就你話多。”

吳伯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大門前,“大少爺,只要我吳某活著,我就會在這等您再回來。”

“不必了,您能做這些,我已經感激不盡了。”見到吳伯遲遲不肯回去,穆離鴉意識到他還有話要說,“您還有什麽事嗎?”

吳伯左右張望了一下,確定沒人偷聽,這才捂著嘴小聲道,“大少爺,一直有人來打聽你們家的事,我看得出他們不懷好意,就統一說不知道。他們最後還是上山去了,有沒有找到你家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穆離鴉一楞,“是嗎?勞煩您費心了。不過這樣也好,穆家這些事,你們千萬不要插手,會引來禍端的。”

“吳伯,要是明年七月底八月初我沒有來,這酒就真的不必再釀了。”穆離鴉直視著老者的眼睛,“您說得很對,我在哪穆家就在哪。所以如果我沒有來就說明穆家真的不在了。”

說完他便提著酒和薛止一同離去。

出了鎮子再往樹林裏走一段距離就是上山的路。這條路從小到大他走過無數回,大多是背著父親悄悄溜出來玩,少數是後來守孝的時候,下山來買些必須的用品。

雪紛紛揚揚地下,細如砂礫,他再度撐開那把傘,示意薛止朝他靠近一些。

因為傘實在太小的緣故,他和薛止就算挨在一起,也一人一邊肩頭都落滿了雪花。

“剛離開家的時候,我每一天都想要回去,但現在不知怎的,我有一些害怕回去了。”

“你在害怕什麽?”哪怕知道問題的答案,薛止還是順著他的話問下去。

他望著遠處那座山憧憧的輪廓和深青色的夜幕,“我以為我是不敢面對那些死去的人,直到現在我才知道,我是在恐懼我們將要找到對的真相。”

找了三年之後,他終於有些靠近滅門的真相。為什麽非得是他不可呢?為什麽他必須要做這個追尋真相的人呢?

“上山去吧,如果真的要祭劍就得在黎明以前要把所有準備都做好。”

如果他連真相都不敢面對,那麽他沒有顏面再去見那些死去的人。

山中的雪夜安靜得沒有一丁點人聲,唯有清冷的天光透過枯萎的枝椏透照在眼前。

穆離鴉和薛止結伴而行,靴子踏在青石板上,在身後留下一長串腳印。他們誰都沒有說話,興許是想不到有什麽可說的,興許是為了之後的事情養精蓄銳。

途中傘郎從附身的傘中飄出來,很是新奇地看著沿途雪景,甚至還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飄落的雪花。可惜的是他到底沒有實體,雪花穿過他虛無的身體落在了地上。

“這裏就是江州?”他長大了嘴,語氣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敬畏,“和我的家鄉完全不一樣。真的是雪,我的家鄉從沒下過雪,一次都沒有。你們……”

他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好久,卻始終沒有人搭理他,過了會他自己也覺得無趣,再度回到了傘中。

兩個人不間斷地走了一個多時辰,到半山腰的位置,眺望下去只能看到漫暮的雲海和簌簌飄落的細雪。

“你有沒有事?”薛止問的是他前些時中毒留下的種種後遺癥。那時他真的差一點就死了。

穆離鴉轉過身,讓薛止借著反射的雪光看清他的臉色,“托素姑的福,我的傷已經好全了。”

這條路他們從小走到大,哪怕是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正確的方位。找到那座模糊不清的石碑,逆著接了一層薄冰的河流,穆離鴉帶著薛止向林子的更深處走去,一直走到那豁然開朗的地方,黑夜中屋宅庭院的巨大影子像蟄伏的野獸,而邊緣又是極其模糊的,要人看不清它真正的模樣。

穆離鴉穿過虛掩著的院門,映入眼簾的是雜草叢生的庭院。

在血案發生過以後,尚且年少的他無法保全這整座山莊,只能盡力將主屋封存起來,而外頭的屋宅和院落都暴露在那些不懷好意的鬣狗眼前。

但凡稍微有點價值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,甚至連雕花的窗欞都被撬下來帶走。穆離鴉知道他們想找到什麽,他們想找到那些被藏起來的寶劍。

穆家人鑄的劍,每一把都是能掀起腥風血雨的稀世珍寶,所以在消息傳出去的一剎那,先前還壓抑著貪欲的那些人就再也不加掩飾。

因為當年布下法術的緣故,越往裏走景物就保存得越發完好,穆離鴉都不用仔細去看就能想起接下來要經過哪間屋子。

這裏曾是他從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,過去的歲月從他的眼前飛逝。有那麽一瞬間,他都以為能在轉角處見到明黃衣衫的侍女,看到她那無論何時都溫婉的笑臉。

如果她還活著,半夜這個點看到他從外面回來,肯定會問他要不要喝點熱湯暖暖身子。

“肯定又偷偷跑到薛止的房裏去了吧。”

他停下腳步,走在後面的薛止險些撞到他的肩膀。

薛止稍一思索就知道他肯定是觸景傷懷,“想起誰了?”

“那邊是你以前住的地方。”

穆離鴉伸手指了個方向,薛止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院子。

“嗯,我在那裏撿回了一條命,可醒來以後什麽都不知道。”就這麽混沌茫然地過了十多年。

被薛止的這句話提醒,穆離鴉無奈地收回目光,“還有幾個時辰天就亮了,我們繼續往前吧。”

何堯和素姑代替他們前去破陣,他們回到江州尋找當年的真相,最後在遙遠的天京匯合。假如錯過了破曉之時,那麽他們就需要在這山上再多等一天。留給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,他們誰都擔不起遲來的代價。

在後山的密林中本來藏著一條隱蔽的小路,但如今再看,只剩下茂密的松林,不見一點供人通過的縫隙。

最顯眼的是松林左側立了一座沒有刻字的石碑。穆離鴉用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,在石碑上潦草地寫下了自己的姓名。血跡微亮了一剎,很快就被灰色的石頭吸收進去。

石碑沈入地底,松林從正中央的位置分開,露出那條細窄的、通往山頂的道路來。穆離鴉和薛止頭也不回地走入其中,沒過多久,松林又在他們身後合攏,不露半點破綻。

山頂是劍廬與劍祠的所在。他們在這密不透風的松林中走出好久,終於在日出以前抵達。

遠處的夜空已經開始透出點黎明前的征兆,近處則是一大片茫茫然的雪地,空得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險些睜不開。

按照他們原本的記憶,走到這個地方就應該能看到劍廬了。穆離鴉沒有再繼續往前走,“已經到了。阿止,把你的劍給我。”他自己的不方便使用,但要施法必須用劍。

薛止心中湧出無限覆雜情緒,過去他曾無數次來到這個地方,卻沒有一次是在這種情景下。他將自己的佩劍抽出來,遞到那個人等待的手中。

穆離鴉倒轉劍鋒,毫不猶豫地對著自己的手腕劃下。猩紅而粘稠的血從傷口中滲出,滴滴答答地落進雪中,而潔白的雪面上沒有留下半點痕跡,好似底下藏著個會吮吸鮮血的怪物。正以他的血為食。

地底深處傳來陣陣艱澀的滑動。第一道傷口不再流血,他就直截了當地劃下第二道,讓血繼續流出來。血流得越來越多,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,而在失血的暈眩中,他閉上眼睛,開始念一段古怪的咒語。

這咒語不是世上任何一種生靈的語言,更像是一些無意義的詞句被隨意地拼湊起來,小的時候他還因為背不下來而被罰跪了無數回,直到終於能夠倒背如流。

隨著他的吟唱,雪地劇烈地震顫,裂開一條條深不見底的裂隙,在這之中巨大的陰影冉冉升起。

待到一切塵埃落定,他緩緩睜開眼睛,靜默地註視著眼前深得看不見盡頭的洞窟入口。

這深山之中斷絕人煙的地方埋藏著穆家最大的秘密:三年前失去了所有血親的他在極度的悲傷和仿徨之中,親手將這裏封閉,從此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夠找到這裏。他知道,對於還很弱小的他來說這是最好的選擇。直到今天,為了追尋那些曾經被他遺漏的線索,他決定再度開啟這扇大門。

薛止有一些心不在焉地望著地上斑駁的殘雪,看樣子是入了沈思。

註意到他的不對勁,穆離鴉等了一小會才輕聲發問,“是想起什麽了?”

“剛剛那個咒語,你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嗎?”薛止從沈思中驚醒,眸色中還留著一絲困惑。

“是父親教我的。”穆離鴉稍一思索就明白過來他在指什麽,“你知道這是什麽,對嗎?”

“嗯。”

早在他開口的一瞬間薛止就知曉這是什麽了:這是天與地初生的歲月,人和妖都不存在的蠻荒時期,神祇之間用來溝通的語言。這語言覆雜而微妙,自打被創造的那一刻起就被賦予了神性,能夠實現許多被看作是不可能的事情。直到後來天地間有了其他生靈,神祇們才不再使用自己的語言,轉而融入到了自己的信眾之中,開始使用他們的語言,僅僅是為了能夠知曉他們的想法。

“那你知道那段話是什麽意思嗎?”

薛止回想了一會,不太確定地說,“大約就是讓被隱藏起來的東西回到它們應該在的位置。”

“果然是樣。”

薛止靜靜地看著他。他的眼珠很黑,瞳孔深且不反光,看得久了就像是要被吸進去一般。

“其實我一點都不吃驚,反而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。小時候我很疑惑,但問他又得不到回答。他總是這個樣子,明明知道答案卻不願意告訴我,美其名曰是為了我好。”穆離鴉看著頭頂黯淡的深色天幕,語氣中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怨恨和悲哀,“他大概早就知道自己會死,所以想在死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給我。可惜我……”可惜我就是這樣軟弱的人。

“不是這樣的。你不是個軟弱的人。”

名為薛止的神祇接過了話頭,“從來都不是。”

假使他真的軟弱無能,那麽他們是不可能走到今日這步田地的。

“一起進去吧。”穆離鴉沒有再繼續說下去,“不管合不合適,他只有我這麽個兒子。這是他的宿命。”

就像不論他本人是否願意,早在他出生的那個夜裏他就被迫接受了這所有的宿命,沒有半分反抗的餘地。

兩人走入洞窟之中,沿途石壁上自發地燃起幽幽火光,為他們照亮前面的道路。

洞口不大,最開始僅僅能供一到二人通過,越往裏走地勢就越開闊,直到延伸出一片稍微空曠的平地,石壁上留著開鑿的痕跡,被大刀闊斧地削平,做了些簡單的防水措施。

地上擺著一副石頭桌椅,桌上是做成白鶴形狀的銀燈,燈嘴裏還噙著一團柔柔的白光,正好能夠照亮椅子前的那一小塊地方,可供人讀書寫字。

穆離鴉記得,本來這裏是什麽都沒有的,但因為過去的薛止總在這裏等候,所以穆弈煊便讓人在這裏放了些簡單的桌椅器具,免得石壁陰寒傷身。有時薛止等到了深夜,有時等到太陽剛落山,全部都取決於他有沒有做完今日的功課。他覺得愧疚,讓薛止不要等了,可第二天出來還是能看到那個等候的身影,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提及。畢竟他自己都懷了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,想要無時無刻地見到這個人。

再往深處一些,地上劃了一道細得難以察覺的紅線。薛止驟然停下腳步,不為別的,只是因為想起少時穆弈煊對他的叮囑:從這裏開始,前面就不再是凡人能夠涉足的領域,若是硬要闖入的話,會發生什麽事連穆家人自己都難以說清。

過去的那麽多年裏,他謹記教誨從未逾越過半步,已經形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。

“其實有兩個人進來過,一個是我的祖父,還有一個……是我的母親。”穆離鴉跨過紅線,朝著薛止伸出手,“跟著我來吧,到這邊來你就知道為什麽了。”

在踏過那條線以後,薛止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。明明從外邊往裏看能看到隱約的微光,可現在他除了一團融融的黑暗什麽都看不到了。

兩側的燈火變成了更加陰森的青綠色,潮濕微熱的微風便迎面而來,帶著一些硫磺硝石的味道。薛止被穆離鴉牽著往前走,沒走出幾步就發現粗糙的巖壁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隨形的黑暗,而在黑暗之中充斥著喁喁呢喃。他仔細分辨了一陣,發現其中有女人的哭泣,又有悠長的嘆息,起初只有很輕的一點,但越深處走,這紛紛雜雜的聲音就越發嘈雜,都快要將其餘的感官淹沒。

薛止皺起眉頭。他隱約知道當初穆弈煊不讓他進來的原因了。

“你聽到了嗎?”

穆離鴉走在前面,薛止聞聲擡起頭,發現連他的背影都很難看清,只有相扣的十指能夠提醒他他們的確沒有走散。

“嗯。”

薛止按住太陽穴,勉強回應道。

悲傷、憤怒、憎恨、痛苦、還有……殺念,數不清的情緒被碾碎了,洪流般傾倒在他的心上。如果不是靠著鏡子中的碎片找回了絲縷神性,他那殘缺的魂魄早就像沸騰一般疼痛起來。

由此可以推斷出若是心性不堅定的人貿然闖入,當場發瘋都不是沒有可能。

“是被封存在這裏的劍在說話。”

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外頭人找破了頭都一無所獲的穆家劍祠。劍祠深處封存著代代穆家人的傑作,是介於生死、虛無和存在之間的特殊結界,除了特定的日子會有特定的人到來,剩下的只有漫無止境的空虛。一旦有外人闖入,簡直就像是在油鍋中加入一滴清水,這些忍耐了長久寂寞的劍魂簡直迫不及待想要吸引他人的註意力,卻不知道收斂分寸是何物。

外頭的人總是對這些劍趨之若鶩,卻從未想過自己是否有這個資質去成為它們的主人。

就在他們說話的同時,薛止腰間懸掛的佩劍輕輕震顫起來,穆離鴉也聽到了這聲音,“如果我們的猜測沒有錯的話,你的那一把是不一樣的。”

在那僧人懷抱的銅鏡之中,薛止曾看見這樣一幅畫面:鏡子裏沒有他本人,只有英俊逼人的帝王,靜靜地佇立在白骨堆積而成的佛塔中。英俊的帝王玉冠束發、緇衣銀甲,朱紅的底襯,袖口領口紋有金色游龍,眼神中透著股陰沈的戾氣,好似常年征戰帶來的殺戮欲望已經刻進了他的魂靈。

這面鏡子能倒映出人世間一切人或事的根源,難道這就是他的本質?事後他和穆離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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